作者:阿舒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注定蟄居在家。
早晨設定鬧鐘搶菜,起的比上學時候還要早,但是一次也沒有成功過。倒是輾轉找到的跑腿小哥,半夜給我爸媽成功送過雞蛋和水果。一邊等跑腿小哥的消息,一邊聽京戲,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可以聊以慰藉的興趣愛好,真的很重要。
戲迷有個毛病,聽著聽著一上頭,搖頭晃腦就跟著哼哼起來,嘆英雄失勢入羅網,嘩啦啦打罷了頭通鼓,無限春光抱滿懷,這才是人生難預料……我最近因為過度氣憤怕氣出內傷,就拼命聽《擊鼓罵曹》、《罵王朗》、《義責王魁》、《打嚴嵩》、《賀后罵殿》。
當然有點阿Q精神。想起十幾年前請熊承旭老師給我說《賀后罵殿》的歲月。“罵”是開口音,唱的時候其實是很有難度的,于是愈發佩服程先生,我們祖師爺唱得真是帶勁兒啊,愛吃肉的小嘴叭叭叭,罵起來就是賊過癮!
這幾天重讀了程硯秋先生青龍橋蟄居務農日記。我的心情和怹老人家差不多,每天擔心沒吃的,“素瑛來了六天,將我平日所吃的最高待遇白面蕎面豆面炸年糕均吃了去了”。
《春閨夢》的有些場景,程先生見過,我也見過。
但我堅信“善惡到頭終有報”,程先生說了,“冥冥中有安排”。
無意中看到了這樣一段——
雖然我也很想吃20塊錢的羊脖子肉,但我更關注上面那一行:王父女來,開始教《探母》。
這里的王父女,指的是王準臣和他的女兒王蕙蘅。
姆們祖師爺這輩子一直不怎么愿意招女學生,新艷秋偷偷“剽學”,把怹氣得夠嗆,大概更加ptsd了,只承認世濟奶奶“干女兒”身份,除了解放后的江新蓉和以校長身份教過中華戲校的侯玉蘭等少數幾位,王蕙蘅小姐可能是程硯秋唯一私人傳授的女學生(盡管在日記里,他每次都以“王父女”mark之)。
對于王蕙蘅小姐,程先生還是相當相當夠意思的。程派的《探母》和梅派的很不同,白口也講究,我好幾次做夢夢見煮了大肘子求祖師爺說這出,結果被怹老人家重重哼了一聲趕出門去。另外,程硯秋日記里好幾次提到童芷苓來求學《鎖麟囊》,但他并沒有答應,根據翁偶虹的記憶,童芷苓是按照王蕙蘅小姐灌制的唱片演的《鎖麟囊》——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便是王蕙蘅小姐,這個看起來無比幸運的姑娘,卻有一個令人無比唏噓的結局。
恍惚記得是去年仲春,從上海暫回北京,朋友知我忙碌醫院治療事,貼心約頤和園聽鸝館拍曲。找到停車場停好車,鶯啼翠綠,驀然發現路標竟然寫著“青龍橋”三字。
▲程硯秋在家中
青龍橋和頤和園,真的是一墻之隔。1944年,王準臣因為忙中國大戲院譚富英演出胃病發作,經朋友介紹到北京治病,便是住在頤和園榮壽齋。
選擇住此地,我覺得主要是為了他的女兒王蕙蘅,王是標準程迷,聽說父親要去北京,要求一同前去,如果能和程先生做鄰居,請教起來自然便當。有趣的是,父女二人還沒有出發,小報已經哇哩哇啦一頓聲張,感覺老程不教也不行了。
程硯秋之所以高看一眼王小姐,大約基于兩點,一點因為王小姐的爸爸王準臣是中國大戲院經理。對于程先生的態度,只要看看報上的言論就知道了。
“又程此番張滬得名票王準臣之大捧,王揚言以七千萬之鈔票人有,給予程伶以實力之支援……上海富商,對于聲色之享受,可見一斑矣。”
第二,則是因為王小姐確實聰明好學。
她會西洋音樂,懂樂理,據說曾經把程硯秋四十多出戲全部譜成五線譜,這個“馬屁”拍的很準,因為祖師爺本人也很喜歡西洋音樂,《春閨夢》里吸收最多。
她學戲也很認真,下雨也來,認真到老師都有點害怕,我曾經看到日記里有一日不用教戲,程先生那是相當快樂。
她的拿手絕活是學程硯秋打電話。
▲來自王準臣的回憶
王小姐和程硯秋學戲也引起了小報們的關注。我真是佩服那時候的小報,連送三雙彩鞋都知道。
王小姐有這樣的家庭背景,每次票戲基本都是大佬陪同。比如唱《玉堂春》,王金龍是姜妙香,順便說一句,這張扮相圓圓臉蛋,倒確實挺像程先生。
被童芷苓拿來作為學習范本的王小姐之《鎖麟囊》唱片,題詞是梅蘭芳。
但王小姐是真的喜愛京劇,喜愛到什么程度呢,爸爸王準臣養病結束之后,回上海去準備程硯秋演出事宜了,王小姐為了學戲繼續留在北京,就讀于圣心學校(陸小曼曾經求學于此)。后來回到上海,仍舊請程硯秋的胡琴周長華教程派戲,戲迷如此,當算刻苦。
被父親保護得很好的王蕙蘅一定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所以她可能理解不了,為什么自己在北京求學時,父親拜托李金鴻和儲金鵬作為“左右護法”,連她去北海劃船也相伴左右。
進入社交場合,對于一個時髦女性來說,是迷人而又危險的。不幸的是,只會潛心研究程腔的王蕙蘅對于這一點毫無所知。
1948年,王小姐21歲,她的世界里依舊只有程腔。她當然不知道此時上海的物價已經高漲到離譜的地步,根據《 1945 — 1949年中華民國通貨膨脹與革命》一文,100元法幣的價值在抗戰前可以買2頭黃牛,到抗戰結束只能買2個雞蛋,1946年只能買1/6塊固本肥皂,1947年只可買1只煤球,1948年8月19日只能買0.002416兩大米(每斤16兩)。
上海乃全國的經濟中心,上海如此,經濟當然會全面崩潰。一開始,政府打算用拋售物資回收法幣的方法控制通脹,誰知物資一拋出,馬上被搶購一空,老百姓當然搶不到,獲利的都是本地投機商人,還有“消息靈通的南京客人”。
八月流火,一個間接影響了王小姐命運的人來到上海,這個人叫蔣經國。
蔣經國一到上海,立刻慷慨激昂:“投機家不打倒,冒險家不趕走,暴發戶不消滅,上海人民是永遠不得安寧的。”“人民的事情,只有用人民自己的手可以解決,靠人家是靠不住的,要想將社會翻過身來,非用最大的代價不能成功!”
這場“打老虎”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要打殺威棒,當然要鐵面無私出重拳,蔣經國組織“青年服務隊”,會同警察局和警備司令部聯合執法,開始抓貪腐。
用來祭旗的人中,有一個叫張亞民,淞滬警備司令部經濟科長。
選張亞民作靶子非常好,我查過他的信息,他在日本投降之后曾經有過侵占日偽官員住宅的案底,這個人平時性格比較囂張外露,應該和同事們關系不怎么好。六月底還在抓獲投機倒把的張科長在7月15日被捕,9月21日即在上海公開槍斃(之前報紙上還討論過是否會秘密處決),震驚了整個上海。
但這件事和王小姐有什么關系呢?
皆因這位張亞民去世之前寫了一份遺書,遺書上要求太太把自己隨身攜帶的兩張王蕙蘅照片送還王小姐。
原來,他在死前五個月,1948年的4月認識了王小姐,兩人成了朋友。
這兩張照片是兩人在五月外出游玩時拍攝的。一張是王小姐單人照,一張是二人合影。被捕了隨身還帶著這兩張照片,張亞民肯定是對王小姐有意思,這一點毋容置疑,但我很難理解張此刻的用意,如果對王小姐懷有愛意,托老婆表白,明顯是壞到不能再壞的決定,是怎樣的腦回路,才讓他做出這么蠢的選擇。
老婆拿到遺書和照片,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于是,在張亞民被槍斃的當天,包括《申報》在內的大小報紙,都收到了張太太提供的張亞民遺書內容。
▲張亞民付妻遺書
看遺書,這家伙真的還挺擅長寫“咯噔文學”的,一口一個“我是為了上海五百萬市民生活而犧牲了”“別了人生如夢,想不到我的夢如此短暫”。他讓太太把鋼筆和兩張照片還給“蕙”,《申報》上專門注明這是“張亞明的戀人”,后面還加上一句“使世上多一個了解我的人”——張太太看到要氣炸了吧!
“遺書”里只寫了“蕙”,并沒有暴露王蕙蘅的全名。但之后張太太出辣手大招,她在報上刊登啟事,點名“蕙”為王蕙蘅,說不知道王小姐的住址,要求她自己來取遺物。
她同時為張亞民大擺靈堂,居然有許多人前來吊唁送花籃,一時間,小報都盯上了王小姐,還有人守在她家門口,等著看“張亞民的戀人”。我還是以《申報》為例,可以看這篇題為“未亡人語少年得志為聲色所迷,張亞民死於交友不愼”的文章,記者先到新閘路張家,張太太口口聲聲說張亞民和王小姐是戀愛關系,兩人曾經到虹橋玩耍,張曾經要和自己離婚,誰知三天之后即被捕。
王準臣出面解釋,說“小孩子懂什么愛情”,并且矢口否認王蕙蘅和張亞民是戀人,堅持稱兩人是“普通朋友”。
但此時的輿論已經不可控制,世俗流言如同一座座山直逼而來,王小姐這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想起《鎖麟囊》中薛湘靈那段“一霎時”,所有的嬌嗔都顯得徒勞無益,流言成了殺人的刀。
王小姐崩潰了。
10月31日,她吞下四十多片安眠藥自殺。11月3日的《申報》,仍舊以“張亞民女友”來稱呼她,并且刊登了張亞民給她拍攝的那張照片,照片中,她拿著花朵站立笑著,完全是小女兒神態。
這篇報道刊登后的次日凌晨,王蕙蘅被宣告搶救無效死亡。
據說,王小姐自殺當晚在熟人家中吃飯。有人再次談起流言,她的回答是:“只能等我死后請人檢驗我是否處女了!”
她留給父親王準臣的遺書上說:“人生如戲劇,沒想到我唱的竟是短短的程派劇。”
王蕙蘅之死對于老父王準臣的打擊是巨大的,我在1948年11月之后再也沒有找到有關王準臣的信息,這是他花了多少心血培養起來的獨養女兒,卻因為卷入一場懵懂的“疑似第三者插足”而失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王蕙蘅去世之后,小報上還報道了王準臣是做煤礦發跡的,外號“青島小王”
1949年,王準臣獨自一人前往香港。
王蕙蘅的悲劇,究竟要誰來負責呢?
怪她自己天真幼稚?怪父母疏于教養?怪張亞民的愚蠢?怪張太太的惡意傳播?好像沒有答案。
1980年,須發皆白的王準臣來到北京,當再次見到程夫人果素瑛時,他想起了多年前住在頤和園帶著女兒向程硯秋學戲的往事,寫下了《小女蕙蘅在青龍橋向程師學藝》。
對于女兒的死,他以一句“受壞人欺騙憤而自盡”“一個很有才能和藝術前途的好孩子,竟因人言可畏,舊社會惡勢力的摧殘,蒙受不白之冤被奪去了年輕的生命”來總結女兒的死因。
又是“人言可畏”,早在王蕙蘅去世后不久,《申報》自由談欄目就發表過社評,講王小姐之死和阮玲玉之死相提并論,認為“人言有可怕的殺人的力量”。那些繪聲繪色講述根本不辨真假的王蕙蘅和張亞民約會細節的小報們,那些津津樂道于富家小姐如何失足的看客們,大概早已經忘了,多年前,因為他們的人言,一個女孩在21歲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王蕙蘅去世之后,《申報》“自由談”欄目發表了一篇題為“人言”的社評,文章將王蕙蘅之死和阮玲玉之死做了比較,說“人言有可怕的殺人的力量”。
王準臣所說的害死女兒的“舊社會惡勢力”現在還有嗎?
在看過前幾天為了200塊跑腿費被網暴致死女子的消息之后,我難過到幾天不想講話。我們好像一直對于他人的道德要求特別高,出軌是渣男,要錢是撈女,只給小哥200塊是摳門。
在傳統媒體缺失、網絡媒體又特別發達的今天,我們很容易獲得信息,但這個信息并不等于真相,謠言滿天飛著,我們確認不了事實,但很容易產生情緒,憤怒的,悲傷的,這種情緒通過語言快速地釋放出來,也許只是一瞬間的功夫,鍵盤敲幾個字,噼里啪啦,情緒發泄了,帶著點沾沾自喜的道德優越。但那些人大概也不會想到,眾口鑠金,屏幕那頭主人公受到的打擊,比凌遲還要痛苦。
在上一篇文章分享了菜飯食譜之后,后臺有讀者留言指責我是“犬儒主義”,說實話一開始有點震驚,說不生氣是假的,但我想了想,沒有把這條留言放出來,我不想用自己的這一點點微薄讀者影響力,對個人造成語言暴力,我寧可相信,他是善意的提醒,抑或是因為對于現狀的憤怒而脫口而出的情緒。對于所有的批評,我愿意報以最大程度的容忍,我也相信,每一位小歲月的讀者,都是有著悲憫之心的善良人。
多一份感同身受吧。
王蕙蘅的故事最初是我的實習帶教老師、《絕版賞析》制片人柴俊為老師發現的,我亦步亦趨進行了深層挖掘。柴老師有個視頻號叫“唱片元音”,上周末我最低落的時候,感謝他為我定制了“杜月笙和他的女人們”專場老唱片直播,老派京劇蹦迪愛好者們可以關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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